79 第79章_却无心看风景宴若愚裴小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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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9 第79章

  这一排的商铺都只有一层门面,姜诺踩着咿咿呀呀的楼梯抵达阁楼时,老板刚把跑出来乱摁到vcd机的猫抱回窝。

  那是只橘猫,本来体型就大,还被喂得特别胖,跑出来撒欢的时候重拳出击,被老板抱怀里的时候唯唯诺诺,肚皮的毛发都油光发亮。

  姜诺没忍住摸了一把,老板见他不怕,就没把猫放回去。阁楼小,五六个猫窝占了大半面积,老板把橘猫抱手里了,就自在地坐在猫咪的软窝上,让姜诺别拘束,看哪儿合适就坐哪儿。

  姜诺于是坐在一块榻榻米上。仰头四顾,注意到这个阁楼里其实贴满了旧海报,全都是上个世纪的美国说唱歌手和团队,各个抽烟喝酒纹身,和后来添置的猫窝形成鲜明对比。

  更让姜诺好奇的是那台vcd,那上面还亮着灯,暂停键旁边有排细长的蓝光屏,显示机子里的那张碟片的名字及歌手:wutangclan。

  wutangclan翻译过来叫武当派,是美国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支说唱团队。香港动作片曾在美国风靡一时,团队取这个名字,可见也是深受当时的邵氏电影影响。

  但老板没跟姜诺聊音乐。见姜诺也爱摸自己怀里的猫,老板的话题就一直绕着猫转,光给它们平日里吃的零食就讲了进十分钟,听得姜诺都有些饿了,想吃水煮牛肉里脊和晾晒的鸡胸脯。

  姜诺看着眼前这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老板,突然就能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幸福,甚至相信,哪怕下一秒世界毁灭,他手里有猫,他就能活下去。

  姜诺说:“您和我想象的不一样。”

  老板好奇地问:“那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?”

  “……至少不是这样。”姜诺挠挠头发,不好意思道。如果宴若愚没事先告诉他老板就是第一个不真诚祷告者,他根本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和蔼憨厚的中年人和二十多年前的diss联系到一块儿。

  那几首横空出世的歌就是放在现在也不过时,姜诺深吸一口气,说:“我以为您会是个……愤怒的人。”

  老板抱着猫,依旧微笑。尽管只是微笑,他眼角也皱起细纹。

  “我曾经、确实有过一段的那种时光,”老板顿了顿、说,“但我现在已经快五十岁了。”

  姜诺有些惊讶。

  他原本以为老板顶多四十岁,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存在了近二十年,他一直以为创始人会是和他岁数相仿的年轻人,没想到他往网上发歌的时候,就已经到而立的年纪了。

  “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用变声器了吧。”老板摸着手里的猫,遗憾道,“我当时都三十岁了,只敢在背后偷偷diss别人,不愿意站在battle场上,面对自己真实的声音。”

  姜诺的认知被彻底颠覆。

  “我们一直觉得您是个英雄。”姜诺似乎在挽救那个心中逐渐崩塌的形象,说,“您写得词都很好,字字珠玑,针针见血。”

  “你写得也很好啊。”老板听过那首《makeitshit》,眉毛抬了抬,点点头评价道,“我在你身上也看不到愤怒。”

  老板像个慈祥的长辈,说:“你很累。就像宴若愚说的,你一个人,撑太久了。”

  姜诺张张嘴。那瞬间席卷他的倒不是疲惫,而是他在楼梯上最后回头,看到的宴若愚坐在桌前的背影。

  “没必要这么累,你们已经做的很好的。”老板相信姜诺的承受能力,告诉他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。

  他把猫放在靠墙的一张木桌上,拉开抽屉,给姜诺看珍藏在里面的票根。那些freestylebattle比赛全都是上个世纪的,老板参加过不下五十场,但说来惭愧,他没拿过一次冠军。

  姜诺翻看那些泛黄的参赛证和照片,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场场都输,老板说很简单,他每次拿起麦,都过不了自己这关。

  老板说:“我骂不出mf。”

  “我们那时候有句老话,说好的rapper最终会活成诗人,而好的battlemc会被锤炼成战士。battle场上,语言就是battlemc的拳头,脏话在格斗上绝对是最狠的一击。”

  “但我不管怎么做思想准备,我站在场上,场下那么多人看着我,我就是骂不出来。”

  老板告诉姜诺,他虽然三十岁的时候才用不真诚祷告者的马甲发diss,但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听说唱,关注freestylebattle比赛。他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听hiphop的震撼,当传统文化和教育还在孜孜不倦天地父母圣人言,他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接触到了西方的摇滚和黑怕——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音乐叫黑怕啊。在大洋彼岸,黑人兄弟用他们的黑怕文化冲出贫民窟,在白人主导的社会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。

  老板说:“这种自由,自尊,自信,对我们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来说,诱惑太大了,所以大学生写诗,玩摇滚,组乐队,我们这些没怎么念过书的,就玩说唱,freestyle。”

  老板说:“我无疑是喜欢这个文化的,我那时候确实很愤怒,因为我不能理解,这个时代到底怎么了,我又为什么过不上好日子。别人赤裸真实的freestylebattle给了我很大的慰藉,但我当自己站上舞台,我又完全没办法说出那两个单词。”

  姜诺问为什么,老板付之一笑,有些答非所问道:“可能我骨子里,还是有太多东方的东西。”

  他重新把猫抱在怀里,席地而坐后跟姜诺说:“既然都来了,不如让你对我幻灭得彻底些。”

  姜诺刚开始没懂他为什么这么说,老板便问他:“谁给你们不真诚祷告者的账号密码?”

  姜诺如实告诉他,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,他刚考上大学,有宿舍,但跟室友没什么共同语言,就总爱往姜善的出租屋里跑,天天捣鼓伴奏录音,来敲他们房门的除了街坊邻居,还有一个即将回老家的、比他们年纪大一轮的外来务工人员。

  “账号是他给的。”姜诺说,“他见我们天天做歌,却一首都没发,就告诉我们这个马甲的网易云登陆密码。他鼓励我们,希望我们自信点,如果不够自信,就用这个马甲发歌,他保证不管唱成什么样,评论区都会有999+的自来水。”

  老板说:“但你们都没有用这个马甲随随便便发歌,”

  姜诺说:“您是榜样,所以我们都很尊重这个马甲。”

  老板把猫举起来,挂在脖子上同它玩乐,说:“那如果我告诉你,这个马甲在我没用后就被人盗号了,你还觉得我是榜样吗?”

  姜诺张着嘴,惊愕到哑口无言,老板继续道:“一直以来,都是你们自发传承这个马甲,与我无关。”

  老板说:

  “这个账号的存在,原本是我懦弱的表现,

  它能够永垂不朽,是因为你们坚持不懈。”

  “……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。”姜诺整个人都懵了,用手摸额头,脑门是热的,掌心是冰的。

  “因为我也看那档真人秀。”老板说,“宴若愚找到我之后跟我说了剧透,说你们组一次淘汰了俩,元气大伤,希望我给你做做思想工作,振作一个是一个。”

  老板摇摇头,叹了口气道:“我又不是什么成功人士,普普通通小老百姓而已,哪会说什么漂亮话,但活了这么些年,确实明白了一个道理——”

  老板将那张wutangclan的碟片抽出,送给姜诺:“做自己未必会让人过上好日子,但一味掩饰真实的自己,肯定过不上好日子。”

  “只要能抓住机遇,每个时代都是最好的时代,”老板最后对他说,“别浪费青春和才华,做你们这一代人自己的说唱。”

  姜诺跟老板一前一后下楼时已经快凌晨一点,原本以为宴若愚会犯困趴在桌上休息,没想到他炯炯有神盯着手机,倒是桌上的两只科尔鸭相互依偎,睡得正酣。

  “聊完了啊。”宴若愚抬头看了他们一眼,就继续看手机。姜诺还以为他在处理什么要紧的事,走近了才发现他在看网友对各路选手的看法评价,评论区人均地下八英里冠军,十条里能有八条都在阴阳怪气,说林淮拼爹,宴若愚拼颜,宋舟秀拼学霸高端人设,白玛拼政治正确,反正没一个拼实力……

  姜诺知道宴若愚眼里揉不进沙子,怕他跟网友吵起来,劝道:“你别在网上跟人置气。”

  “我不跟键盘侠浪费时间,我就是觉得他们挺有意思的,这些人在现实生活中得过得多辛苦,才在网上这么毒。”宴若愚自信道,“不过真battle起来也没关系,我能一个打十个!”

  姜诺不相信,宴若愚就现场表演,随便在一条说林淮拼爹的评论下回了句:别因为你没爹,就在这里酸。

  那位爱好者跟宴若愚杠上了:你才没爹,你拍张自拍就是全家福。

  宴若愚不甘示弱:吾儿叛逆,诶,养不教父之过,还不快跟我认错。

  姜诺:“……”

  宴若愚回复完,舒坦了,手机往兜里一揣,又是长辈面前的好少年,对老板稍稍鞠躬,谢谢他的款待。

  “没事,不麻烦。”老板热心肠,见他们挺喜欢那两只鸭子的,问,“要不要抱回去。”

  姜诺连连摆手,断然不敢要这么贵重的礼物。但老板捕捉到宴若愚眼中的渴望,说:“那就带个蛋回去吧。”

  他走到操作台后,弯腰再起身,手里多了个小型家禽孵化箱。

  “里面这颗科尔鸭蛋大概三天后破壳,”老板用记号笔在蛋壳上的日期边上写下几个小字,送到姜诺手上,玩笑又认真道,“来,这颗嘻哈圣蛋送你。”

  姜诺盛情难却,只得收下,宴若愚见他这么不情不愿,努着嘴接过,说:“你不养我养。”

  姜诺看向宴若愚的眼神特别精彩,根本不相信他能照顾好宠物。

  夜太深了,又聊了两句后,老板送他们出门,宴若愚把孵化器放后备厢,姜诺站在副驾前,手都已经握上把手了,他扭头,终于问出他最想不明白的。

  姜诺问:“您怎么做到放下过去,继续生活?”

  起风了,绿油油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老板独自一人站在风中并不孤寂和萧瑟,相反,他很普通,很平凡,也很真实。

  “我前几年结婚了。”老板指了指咖啡店旁边那家服装店,“我老婆白天就在这家店上班,她很喜欢猫,喜欢看追剧看综艺,那么多季说唱真人秀,都是我们俩一起看的,宴若愚前几天找到这里时她也在,还很激动地让他liu签名。”

  他用一种……很寻常的语气告知姜诺自己的现状,脸上又有了笑,整个人还是那么普通,那么平凡,那么真实。

  姜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,他也从没过问过姜诺是谁,但他祝福:“别气馁,年轻人。”

  他这么称呼坐上车的宴若愚和姜诺,新旧两代人在沪上种满梧桐树的街道相遇又分离。黄金时代已经逝去,黄金时代又从未逝去。

  “要赢啊,”他挥挥手,最后对车上的两人说,“未来是你们的,年轻人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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